延誤的航班，命運的岔道

那天下午四點多，我們還在濟州國際機場。

2011年7月23日，我和小門原本應該在那輛動車上。

那天是我們從濟州島旅遊結束的日子。因為九月小門就要開始上小學了，我特意帶著他，和一班教會朋友做了趟親子旅行。出發前，林永傑牧師特地為我們做了個簡短的禱告，求平安，也求一路上的歡喜。現在回頭看，那個禱告更像是上帝提早寫下的一個註腳。

按計劃，那天從濟州直飛杭州，再轉車回溫州。

我們搭的是旅行社包的航班，坐的是東航的飛機，航班號是 MU2046。原本預計中午前後起飛，回杭州後還能趕上下午四點在城站經停的 D3115 動車。這時間我們算得很準——但是，現實往往不是按我們的計畫來的。

那班包機延誤了。

我們早早登機，孩子們坐在座位上，還沒意識到什麼事情。下午四點十四分，我在機艙裡拍下一張照片：小門和另一個叫小麥的小朋友並排坐著，身後是東航藍色的座椅靠墊，上頭繡著中國東方航空的標誌。他們看起來一臉天真，等著飛機起飛，等著回家。那一刻，我們人還在濟州島的跑道旁，杭州還在遠方，更別說動車。

落地後，動車早已趕不上了。那天只能在杭州先留一宿再做打算。可偏偏又遇到週末，臨時訂房之難可想而知，我在手機上鼓搗了半天也沒訂到酒店，最後只好向都市快報的傅擁軍求助。他幫我在他們報社附近訂了房，等安頓下來，都已經快九點了，他還特地趕來請我吃晚飯。但剛吃一會兒，他接到手下記者的電話，說溫州那邊動車出事了，他們已經出發趕往現場。很多年後，陳榮輝告訴我，那通電話是他打的——原來，這場災難的訊息，當初第一時間是通過這些連結，悄然傳到我耳邊。

當晚十一點後，沈彥冰來電話。他那會兒在杭州賣雪茄、煙斗，知道我在，非要拉我出來喝一杯，他一直都是那種有辦法在混亂中找出一絲閒適的人。我們坐在酒吧，抽完一根雪茄，一瓶威士忌還沒喝完，就被動車事故的新聞刷屏驚到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 D3115 的事故消息：這班動車在高架上被雷擊後，停住了，失去聯絡信號，跟在後面的D301未能及時減速，發生追尾，死傷慘重。

我這才反應過來：那天我原本是要坐在那班被撞的動車上的。緊接著，開始有朋友打電話過來問我是不是在車上，有人甚至說：「靠，要不是飛機晚點，現在該寫篇文章紀念你了。」

到第二天下午，所有南下的動車還依然處於停運狀態，最後我們是坐長途大巴回的溫州。

那年還沒有無人機，但我有個玩動力滑翔傘的朋友，偷偷地飛進了封鎖區，從空中拍了一些照片，正好南周的李楠來約稿，我就順手轉給她了。有幾家媒體也來問我要不要寫稿，我都推了。那時心裡還亂，說不清是幸運還是愧疚，總之不想用那種「逃過一劫」的方式說點什麼。

那張拍攝於2011年7月23日16點14分的照片，我始終留著。小門在飛機上，正跟小麥聊著天，兩人見我給他們拍照，立刻都讓眼神放光。就在拍那張照片的時候，我們正在錯過那班將在16點36分駛離杭州城站的D3115，也錯過中國的第一場動車災難性事故。而那班讓我們錯過一切的MU2046，卻在歷史中悄無聲息。

多年後，我試圖在網上尋找那班 MU2046 航班的延誤記錄，想確認那個改變命運的時刻是否留下了什麼痕跡。然而，無論我怎麼查，公開的航班資料裡都沒有它的影子。航空公司的延誤通報，甚至機場的公告板上，都像是從未有過這班飛機的存在。它彷彿是一場無聲的插曲，只存在我的記憶裡，存在我在「航旅縱橫」的歷史行程裡，存在手機相冊那張毫不起眼的 JPEG 裡。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奇特的茫然——這場延誤，如此關鍵，卻又如此無跡可尋，像是命運在暗中輕推了一把，卻不願留下任何證據，它像是一條隱藏的支線，將我們引向另一條未被命運選中的人生軌道。

有些命運的分岔口，雖然不一定有人去記錄它，但不影響它曾經真實地存在過。

那天下午四點多，我們還在濟州國際機場⋯⋯

現在，小門二十歲了。

今天是2025年7月23日。再一次點開那張老照片——照片裡的小男孩還在等著飛機起飛，而現實中的他，早已走過了那一個夏天。飛機早已落地，陽光卻還靜靜停在跑道旁——像一段靜止的時刻，在無聲中繞過了災難的岔口。

那場事故之後，南來北往的列車停了三十多個小時。鐵軌像是被雷雨打斷的句子，高鐵、動車全線停擺，整個國家的節奏像被雷聲掀斷了一小節。有人說，那是中國進入動車時代後，第一次真正被迫停下來。也是第一次，讓人開始懷疑速度這件事本身。

那年是2011，動車是新事物，高鐵被稱為「國家名片」，我們還沒有學會懷疑系統、懷疑數字、懷疑那一列列準點滑過站台的白色子彈。

十四年後，我才以為自己明白了：那天我們錯過的不只是D3115，而是一整個時代對「提速」的盲信。在濟州島延誤的MU2046航班像是把我們推離命運岔道的上帝之手——於是，我們逃過了那段被寫進年鑑和歷史的災難，從而也記住了那句「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不過，有時我也懷疑：那真的是「明白」嗎？還是，只不過是十四年後，我勉強為那場延誤，找出來的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