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黄粱一梦 | 过了一千年，这里还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城市

2021年9月我在疫情中恢复文化探访写作，给澎湃新闻专栏写环北京文旅小城的内容，去了定州、蓟州和正定。

傍晚我临回北京时，定州署前的仿古商业街区已经热闹起来了，商贩们开始出来摆摊，作为工作日的小城市，外地游客是不多的，但这片商业街区依然是非常繁荣，可见人们生活比较幸福。夕阳西下，大家早早下班，跟朋友家人在热闹的街上散步吃喝，两旁商贩繁荣密集，人们的脸上没有愁苦，还能在街边引吭高歌。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场景，大宋随处可见，而在大辽，人们还要加班呢。

我当时感叹定州如此热闹，从北京刚跨过宋辽边境情形就不同了，结果4年后我来到了北宋的都城开封，真正感受到伟大的繁华。

青年时代的我曾一度质疑消费主义、商业繁荣、世俗欢愉，而现在我觉得这一切何止是伟大，简直就是神圣。

结束了安阳和新乡的旅行，我开车前往开封，先去古城外的繁塔，之后再进城。开封虽然历史悠久，但因为多次黄河洪灾，能留下的宋朝大型建筑并不多，这座繁塔是真正北宋一千多年的遗留。

如果来繁塔参观，我会很推荐顺便到禹王台公园内转一转，可以把车停在禹王台公园正门，然后穿过公园出西门到繁塔，参观之后再原路返回，这样停车比较方便。

繁塔原本有九层，元朝还剩七层，明朝还剩三层，清朝在上面补了个小塔尖，让塔形似钟一样，仅这三层残塔就能想象曾经是多么宏大。繁塔原本周围有寺院，民国时期成立河南大学被划为农学院，繁塔旁边禹王台公园内有一座民国建筑红楼，最初是汴洛铁路外籍员工住宅，后来成为农学院建筑。禹王台公园内还有一座辛亥革命烈士墓，纪念的是二次革命反对袁世凯，开封的革命党引爆了开封的河南火药局。

在从繁塔进入开封古城路上，在开封站对面有一座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纪念碑，附近肿瘤医院里还有一座柯莱恩老宅子可以看看。

我在开封城里住的地方离清真东大寺不远，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东大寺门口吃早餐会更容易一些，这也是独自旅行的麻烦，我每次到一座城市遇到这种需要自己端食物找座位的早餐摊都会觉得好辛苦，尤其是还需要排队的那种。

东大寺门口明显是游客居多，有点像天津西北角，在本地人看来颇为日常的食物，却吸引诸多外地人特意来吃，随着这两年文旅热潮，随便什么都能吸引成群的游客扎堆，当然前提是要便宜，有时候你看着那些穿着光鲜举着运动相机的游客成群排队在小吃摊前，会感觉好幽默。

我在清真寺里转了转，放弃了在门口排队吃早餐的想法，继续往巷子深处走，这片街区是传统的回民聚居区，有好几座清真寺，尤其是女寺和女学颇多，这一点在外省不太常见，巷子里有很多卖熟食和传统糕点的小铺子，我很小的时候老家也有这种街景，现在就很少能见到了。

我来到一座白色老天主教堂，正好赶上周日上午的弥撒，这座理事厅教堂是1905年意大利外方传教会修建的，在教堂外墙有开封教会历史、教堂历史和几位中外主教的介绍，观摩弥撒之后出门，发现对面是回民中学，旁边有家非常推荐的孙记烧饼夹肉，我就在那解决了早餐。

顺便说一下，在开封城外东边有一座天主教河南总修院和天主教主顾修女圣母堂，建筑是很有特点的，但现在没有开放，我之后返程的时候顺路看了一眼。

河南的基督教非常兴盛，在人人网时代就有“冬至过后整三天，耶稣降生驻马店”“约瑟夫你坐下，听俺说说知心话”这种戏谑，其实河南各种宗教都很发达，河南是中国回民活跃的省份，开封、郑州、洛阳都各有一个回民区，河南的佛教地位很高，坐拥白马寺、少林寺、龙门石窟等佛教圣地，而对于道教和民间信仰来说，河南嵩山就是中国的中心，中原的中原。

为什么河南的宗教如何发达，除了历史文化种种演化迁徙之外，所有的宗教都会指向一个重要的命题：苦难。电影《1942》里张涵予饰演的传教士对灾民们说“为啥逃荒，就因为你们是异教徒”，河南的宗教发达背后，是这片土地的苦难也格外泛滥而深刻，自古就是南北交战、黄河洪灾之地，河南并不贫瘠也不偏远但是格外痛苦，这片土地的苦难就像是命运故意使坏一样。

这片回民区里有一条教经胡同，以前叫“挑筋胡同”，因为犹太人屠宰牲畜会挑断脚筋以纪念与神角力的祖先雅各，这条胡同曾经有犹太后裔居住，里面有一个开封犹太人纪念馆，我在很多年前曾经跟本地朋友合作，给vice写过一篇关于开封犹太人后裔的文章，现在这个纪念馆所在的小院子已经废弃了，我也没有兴趣把开封犹太人的故事再讲一遍。

前不久加沙战争，报道了一个女兵就是来自开封归化的中国犹太人，还采访了两三个中国犹太人后裔在以色列学习宗教和文化交流，不知道是不是这院子里的人。

插入这片街区里的美食推荐：赵记名吃四味烩菜、孙记烧饼夹肉、二国拉面、老伊兴斋李新民花生糕、海记枣糕。

从教经胡同继续往北是河南大学明伦校区，河南大学最早是河南贡院，清朝顺治时期在明朝周王府旧址上重建，雍正时期迁到现在河南大学的位置，1921年改为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现在校园里还有一些民国建筑。

河南大学再往北就是著名的开封铁塔，这里现在是非常成熟知名的景点，我前面说禹王台公园里有一座辛亥革命烈士墓，他们炸了火药局，这座火药局曾经就在铁塔边上，此时就已经走到了北城墙边上。

在河南大学西边有一座开封清真北大寺，开封的清真东大寺是著名旅游景点，来北大寺的人不多，但清真寺内有一件很有意思的文物，包公手书“龙马负图处”，落款“嘉祐二年三月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包拯。这个龙马负图指的就是河图洛书，宋真宗时代设立龙图阁就是来源于此，而包拯是龙图阁学士，这块碑是他刚上任开封府知府时写的。

这块碑原本在仓颉庙里，北宋道士通过研究仓颉造字得出龙马与河洛的关系，后来庙被洪水冲毁，清朝时候修大堤挖掘出土，存放在清真寺内。

我离开清真北大寺往西，开封城正北是之前清朝八旗驻军的满城，往南到古城中心位置是龙亭公园，也就是曾经北宋皇宫的位置，北宋皇宫就在公园的湖下面，当然现在这里是游客非常拥挤的景区，登上龙亭台阶最高处远眺是很棒的体验。

官方文旅宣传中提到开封是八朝古都，夏、魏、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北宋、金，其实有个冷知识，元朝末年刘福通在亳州建立大宋政权，年号龙凤，期间开封作为首都一年左右。

从龙亭公园往南走，穿过书店街、可以到山陕甘会馆看看，建筑的雕刻非常漂亮，东侧还有一座只剩照壁是老物件的文书寺，继续往南就是能走到开封夜晚最热闹的鼓楼，周围一圈在晚上都是小吃街。

从鼓楼往南走有一座善义堂清真寺，在开封清真寺中不算老寺，才一百来年，但寺里老爷子让我看上面牌匾的慈禧老佛爷的印章。庚子西狩后，1901年慈禧皇太后返京路过开封，看到这座清真寺兴办学校在当地很有影响力，于是给清真寺题字。

善义堂清真寺出来沿着马道街走到路，旁边是大相国寺，这座寺院我是非常熟悉的，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地方，现在寺院内还有一座雕像。大相国寺的名字取自唐睿宗纪念其由相王登上皇位，到了北宋时期成为皇家寺院，不过现在的建筑是清朝重修的，也没什么可看的。1927年冯玉祥将相国寺改为中山市场，1933年刘峙将省立民众教育馆迁入相国寺，直到1992年恢复宗教活动之前，这里都是作为群众艺术馆使用。

大相国寺斜对面有一个州桥及汴河遗址，是非常值得一看的地点，尤其要听讲解，这个遗址解释了很多事情，为什么开封作为古都却没有多少古建筑，那些过往的遗迹到底在哪里，今天的开封城与历史上的开封是什么关联，包括著名的清明上河图描述的是怎样的地理与历史背景。

与其问为什么宋金之后开封再也没做过首都，不如问为什么北宋会把开封定为首都。北宋的都城定在开封是因为后周的都城在开封，后周的都城在开封是因为后梁、后晋、后汉的都城都在开封。黄巢起义被镇压后，各地节度使混战，宣武军节度使、梁王朱温的治所就在开封，朱温围攻长安，将唐昭宗迁都洛阳，白马之变两年后，唐哀宗被迫禅让，朱温称帝定都开封。

开封在古代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定都地点，唐朝中后期长安日益破败，而关键的问题就是人口与交通，关中平原无法满足膨胀的人口，南方的粮食难以长距离供给长安，而黄河段又不利于水运，南方粮食运送稳妥的终点就是开封，所以中央一路从长安搬到洛阳再到开封，到了明清时期放弃了黄河泛滥区，定都南北两京，不需要向中原运送粮食，漕运荒废大运河也改道了。

开封的兴盛来自于水，衰败也来自于水，秦统一六国战争时期就引黄河水灌大梁，金国开封最后一次成为首都之后的800多年，开封黄河决口300多次，洪水进城7次，倒了血霉。

明末李自成的闯军进攻开封，掘开大堤引黄河水进城，这是最严重的一次，开封城里大部分古建筑都没掩埋，较高的建筑仅存屋脊。康熙元年重建开封城，但之后逐渐失去了重要地位，民国时期作为河南省会，1954年省会迁往郑州，开封从此作为失落的古都沉寂了半个多世纪。

州桥遗址向西不远还有一座延庆观，这是一座很有趣的建筑，道教全真祖师王重阳就是在开封去世，认同全真派的元太宗命全真七子之一郝大通的徒弟修道观纪念王重阳，最初叫大朝元万寿宫，这座建筑内部是穹顶，下面地宫也能进入，在玉皇阁顶端还有脊饰，是骑着狮子的蒙古武士造型，比较有意思。

参观完这些古建筑，开封的历史文化古迹也就走的差不多了，但这些都只是前菜，是的，以上这些在后面我要去的地方面前都显得不太重要。

回顾历史只是幻想，真正要做的是让开封再次伟大。

清明上河园与万岁山武侠城

从2012年我开始做历史文化探访旅行，到现在也去了不少地方，但是历史文化、建筑遗迹对我的吸引力在下降，是一种我自己能清楚感知到的体内好奇心和兴奋感的下降，我开始感兴趣一些更当下的东西，一些感官的享受，潮流文化艺术，纯粹的娱乐。

这就是我前面提到鼓楼夜市的原因，事实上我现在每到一座城市都会去当地寻找夜市，哪怕我并不真的想吃那些高油高糖高盐的食物，我也喜欢感受里面的气味、温度、吵闹的声音，拥挤的人群，这可能有一点在北京过度萧条冷清下的补偿心理，也有可能是人进入中年开始寻求群体的热闹。

清明上河园与万岁山武侠城让我醉心，文旅表演和各种互动玩法惊人的密集，我没见过任何一座城市有如此丰厚的资源，而且所有的表演哪怕很小一个角落的NPC都非常认真用心，这种水平简直是断崖式的领先。

我必须把最佳旅游城市颁给开封，这是目前我到过的唯一一座真正做到全域文旅的城市，其他城市有很多非常棒的景点，而开封整个城市就是一座景点，这是一座全面旅游化的城市，而且全部景点娱乐化、表演化、我个人认为这代表了中国旅游业能做到的最高水准。

更让我感到惊叹的是，开封这一切做的似乎很轻松，很多城市文旅做得很艰难，一种肉眼可见的吃力、辛苦、不自然，事实上开封不是一座强管理城市，那些离景区一街之隔的老巷子群里人们依然按照传统方式生活，经年累月的油腻、烟熏和牛羊下水味，这座城里大量的电动三轮车毫不遵守交通规则。

然而游客们玩得那么开心，这是很奇妙的场景，看起来混乱但有秩序，乱而不脏，又看不出被强管制，大概只有1000年以上的城市生活才能培养出这种自发秩序的习惯。在景区中人们也是四处主动找乐子，我最反感被引导路线，但在清明上河园里他们告诉我闲逛就好，哪里都好玩，一张票可以玩三天。

你们知道我这种人就喜欢多想，比开封文旅资源好的地方有的是，为什么开封能玩的这么美妙？我想到了这几天在博物馆、历史遗迹中嗅出的那种被黄河泥沙淹没的味道，我问朋友为什么河南这么多很棒的民间小吃，他说过去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现在有东西不吃，说不定来年逃荒饿死，人们在频繁反复的苦难中学会了尽可能找乐趣，不能延迟满足，但又没什么钱，就用心琢磨廉价的美味。

快乐是苦难的镜面，越是对苦难有深刻体验的地方，越会诞生欢愉甚至疯癫的快乐，我身边的河南朋友身上总有一种乐呵的气质，我来到河南旅行每天听到路边人的河南话总想笑。

宋朝在历史评价中地位是不高的，被认为软弱可欺，在国家民族主义兴盛的时代，秦汉隋唐才能满足人们的铁血幻想。然而历史上的盛世无不伴随着穷兵黩武，老百姓谈不上好日子，而北宋这一百来年是古代民众相对生活境遇还不错的时期，文化灿烂、市场相对自由，市民生活繁荣。

更重要的是开国一代人的制度设计，唐末五代十国是一群精神病暴力狂武人统治，字面意义上的吃人，他们深知强权政治的苦难，因此他们给了社会更多的自由空间，即使在后世看来羸弱不堪也不能再让武人掌权，不能轻易开战，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在北京的生活，夏天还好，到了冬天总是格外冷清，再加上经济下行萧条，颇为苦闷，到河南旅行却发现这里歌舞升平夜夜笙歌，过了一千年，辽还是辽，宋还是宋，而开封还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城市，这里不是经济上行期的美，而是经济巅峰期的美，

靖康之难后，孟元老逃难到南方怀念美妙繁华的故都，写下东京梦华录，今天的开封仿佛回到他笔下黄粱一梦的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