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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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于我并不是牛郎织女的传说,而是一口井水的清凉,一块西瓜的甜,一张竹席上的银河。后来走进城市,买过花,散过步,再到女儿问我“七夕是什么”,才明白:节日从来是生活里的盼头。

七夕这天的晚上,总是安静一些。太阳落下去以后,空气里像是有人轻轻收拾过。热气还在,但不那么逼人。风从院子边的树里吹过,叶子簌簌响,像在低声说话。


我记得最早的七夕,还是在乡下。那时候我们小孩对牛郎织女的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家门口那一口井,成了七夕的主角。井是青石砌的,井口常年盖着厚木板。母亲说,七夕的井水特别灵,洗脸能洗出好颜色。于是傍晚时分,大人小孩都去排队打水。井水清凉得很,提上来冒着雾气。我们总是忍不住先抿一口,觉得甜丝丝的。大人笑,说孩子心里有盼头,所以觉得甜。


水打回家,总要倒进搪瓷盆里。母亲让我先洗,舀一瓢,往脸上一扑,凉得我打个寒噤。她站在一旁看,笑着说:“好,看起来更精神了。”那时候哪里懂什么“颜色”,只记得七夕的水和别的日子不同,井边的月亮也圆一些。


村子里人家多会在门口摆香案。几根香,几只蜡烛,插着野花,摆上瓜果,说是拜织女。拜的缘故我们不懂,只盯着桌上的瓜果,等大人一转身,就掰一片西瓜跑。西瓜瓤红亮亮的,汁水顺着手臂往下流,甜得心里直发颤。七夕,在孩子眼里,大概就是这一口甜。


那时候没有电灯。七夕的夜晚,院子里摆一张竹席,大人们摇着蒲扇聊天,孩子们趴在席子上抬头看天。银河亮得像被人泼了一盆银子,天河两岸,星星一颗一颗,闪得人心里发紧。远处传来狗叫,偶尔还有婴儿哭声。祖母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就是牛郎织女。我眯起眼,却看不清哪里是牛郎,哪里是织女。倒是觉得银河宽得很,要是要过河,得走好几天。夜风吹来,竹席底下沙沙响,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那时候的银河,亮得不容怀疑,心里也没有怀疑。


年纪再大些,读了书,才知道古人把七夕叫“乞巧节”。少女们在院子里摆了案子,穿针引线,比谁的手巧;也有人把小蜘蛛请到碗里,第二天看它结的网,网细密的,就是好兆头。诗人写七夕,写得缠绵悱恻:牛郎织女隔河相望,银河迢迢,鹊桥如梦。什么“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读起来很美,却和我小时候的井水和西瓜相隔十万八千里。


倒是祖母偶尔会说起,七夕也叫“女儿节”。那一代女人,少有读诗书的,她们的七夕,就是在院子里摆出几只小碟,碟里放瓜果、花朵,默默地求一份顺遂。针线活做得好不好,不是诗意,是日子。鞋破了要有人补,衣服破了要有人缝。爱情在她们心里或许有,但更深的,是生活。


我后来进了城,七夕变了味。商场里挂起横幅,把七夕叫“东方情人节”。花束、巧克力,价格翻倍。情侣们排队买,像是过关。那时候我也学着买过,拎一束花回家。妻子接过来,笑,说:“花会谢,不如多买点水果。”于是我们一起去挑梨子和李子。梨子黄澄澄,李子青里透紫,拿在手里沉甸甸。她说,比花实在。


我想起有一年,我们俩傍晚散步,路过一条小河。河水并不宽阔,却有灯光映下来,粼粼的。她说:“要真有鹊桥,走在上面会不会发抖?”我说:“怕什么?只要有人牵着,就不怕掉下去。”她白了我一眼,却没松开手。那一刻,比什么牛郎织女都妥当。


再后来,女儿还小,忽然问我:“七夕是什么?”我一时愣住,顺口说:“七夕这天的井水特别甜,喝一口,日子会更顺。”她笑得一塌糊涂,嚷着要喝井水。我们楼下哪里还有井?只好接了一杯自来水递给她。她咕嘟咕嘟喝完,歪着头说:“也挺甜的呀。”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都笑了。原来孩子心里有盼头,水就会甜,这道理没变。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七夕不是牛郎织女的故事,而是日子能不能代代相传。


节日到了这个年纪,就不再是大张旗鼓的事,而是一个提醒。提醒人:再普通的日子,也要有一点盼头。牛郎织女一年一会,已经够苦。我们每天都能见面,还要抱怨什么?一碗热汤,一张笑脸,就比鹊桥稳妥。


不过,七夕也并非全是风花雪月。老家有个习俗,七夕这天要吃“七夕菜”。不同地方的说法不同,有的地方是吃面条,说像是鹊桥的丝线;有的地方是煮南瓜花,说是“花开富贵”;也有人说要煎一张薄薄的饼,叫“巧果”,上面点几粒芝麻,寓意日子圆满。我们那边没有这些讲究,母亲只是随手炒一盘豆角,煮一锅米饭。她说:“吃饱了才有心情过节。”一句话,把节日拉回到柴米油盐里去。


这些年,见过太多节日的样子。北方的七夕,多是在院子里纳凉,摇着蒲扇,看银河。南方的七夕,湿气重,蛙声一片,星星都被云遮住。有人说这节日是浪漫的,我倒觉得,它其实是生活的。乞巧也好,拜织女也罢,都是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如今每到七夕,我总要想起小时候的井水。那水凉得彻骨,却带着甜。母亲说的“颜色好”,其实就是希望我们精神,顺遂。她没有念过“纤云弄巧”,也不会背“朝朝暮暮”,可她一瓢井水泼在我脸上,眼神温柔,那就是最好的祝福。


所以,七夕对我来说,不是爱情的节日,而是生活的节日。它属于少年时井边的一口凉,属于村子里香案上的一块西瓜,属于母亲笑着说的那一句“精神了”。爱情当然重要,但爱情若要长久,终归要落在日子里。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节日才不白过。


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一年一会,鹊桥如梦。我们凡人,却可以每天都见,甚至还会嫌见得太多。这时候,想想七夕,倒能忍一忍,笑一笑,心里也就顺了。


夜深了,窗外虫鸣阵阵。我忽然想,如果真的有鹊桥,那大概也是由无数琐碎的日子搭成的。柴米油盐,衣食冷暖,都是桥上的石子。走过去,不会发抖,只要有人在身边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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