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12月~離開宿命的家

對我而言，離開原生家庭，是我擺脫宿命的真正起點。

直到長大回望少年時光，我才明白：故鄉其實是我宿命的源頭。那些想逃離、卻長久糾纏的，是我父母的家，是那個安逸於貧窮、習於困境的世界。

我還記得，有一陣子我在家裡對弟弟妹妹們高聲宣告，要我們這一代徹底斷開貧窮的循環。那時只有弟弟稍作回應，妹妹們沉默以對。後來我鼓勵她們依興趣去學些技能，將來能換一條新的路走；但她們只覺得在工廠上班就好，不必再學、不想再試。覺得反正做不到，也沒必要改變。多年後，她們真的如願進入家庭，成為家庭主婦，過上極簡卻毫無波瀾的日子。

那時我才清楚，原來真正想要搏一把、改變命運的，始終只有我自己。

離開家鄉多年，我偶爾會回去陪母親。老家的房子早交給弟弟成為正式屋主，但從爺爺那代延續下來的生活方式仍然原封未動。客廳、廚房到房間，都堆滿紙箱、塑膠袋與各式物件；看似整理過，卻依然擁擠凌亂。明明是一棟寬敞的獨棟房屋，卻被堆得只能勉強行走。

那些無名的堆積物，似乎一直用某種力量把我往外推。年輕時如此，年長後依舊如此。

有一年農曆新年，我們難得四個兄弟姊妹齊聚一堂，想陪母親吃一頓團圓飯。我想像著——十幾個大人小孩圍坐一桌，讓母親感受子孫滿堂的幸福。那晚我和妻子在廚房忙進忙出時，卻看到妹妹們已在客廳自己煮起火鍋，把餐桌弄得凌亂不堪……。我們只得壓下心中不滿，硬是把這頓團圓飯梳理得圓滿體面。

飯後，我對妻子說，看著妹妹和她的家人那副狼吞虎嚥的模樣，我忽然釋懷了。我沒有責怪他們不懂禮儀，也沒有怪他們不懂等待。我只是看見了，他們深層的匱乏與無知——這讓我真正理解，當年父親病倒時，他們為什麼無能為力，而我又為什麼不得不堅強。

自那之後，我們回老家的次數少了。我深刻明白，即便是兄弟姊妹，也會因為選擇不同，而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老家，依然是我與母親與家人的連結之地，也是我所有童年的所在。那裡曾是我急於逃離的地方，也是我長久回望、揮之不去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