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12月~告別父親,也告別那些沉重
當兵退伍後、出社會第三年左右,因為同事介紹,我認識了一位懂八字算命的朋友。他端詳我的命盤後說,我是天生「六親緣淺」的人,難怪早早離家外出工作。他還說,父母對我很好,但也會成為我的負擔。不得不承認,他說得精準。從十五歲開始,我便扛起家裡的經濟責任,那時我才二十八歲,已經背了十三年。
那段時間,我長期在外地工作,始終回不了家鄉。家裡有一間屬於我的房間,那是我十九歲時從爺爺手中買下、父母和弟弟妹妹如今仍住著的房子。但我卻在各個城市漂泊——高雄是老家,我卻住過台中、台南,最後到台北。幾十年來,加起來在老家住不到一年,但房貸卻繳了十多年。這樣的「緣淺」,我後來學會欣然接受。
父親生病那年,我正在台北工作。弟弟打來通知時,我急忙往南趕。父親必須接受各種治療,母親和弟弟妹妹手足無措,已婚的大妹甚至躲避著不願面對。父親的病況急轉直下,我的存款也像被掏空似的迅速減少。
那些日子,我彷彿被逼著做選擇。父親意識模糊,極度害怕死亡;醫生也不敢保證手術能否真正改善病情。我在台北的工作壓力巨大,無法親自處理所有醫療細節,只能要求弟弟和小妹把醫生的說明完整轉述給我。最後,看著每天以淚洗面的母親、以及痛苦不堪的父親,我接受了外科醫師的建議,同意手術。
那時的我不明白——至少不夠清楚——即使動了手術,父親也只能「保住半條命」。
手術後的父親再也無法下床。長年的治療、復健、住院與轉院,母親與妹妹在醫院與療養院之間奔波,家裡所有的精力與金錢都耗在一個再也無法康復的人身上。而那個人,是我的父親。
如果仔細計算父親一生給我的支持,大概也只能涵蓋我替他付出醫藥費的第一年。而他的術後臥床卻持續了近十年,全家也跟著承擔了近十年。我心裡那個幻想著會與我並肩改善家計、共同打拼的父親,從來沒有出現。他只是把擔子丟給我,再給我更多。這是我對他最後幾年生命的理解。
我曾看著病榻上的父親、疲憊的母親,心裡默默想著:如果當時我願意花更多時間了解父親的病,而不是被工作綁住,也許當初就不會答應讓他動手術,他就不必受這麼多苦。
父親痛得哀號的那些夜晚,全家都被折磨得幾乎崩潰。我也曾對著父親破口大罵——罵他這一生為我們做過什麼?憑什麼讓我背負更多痛苦?那份憤怒,直到現在都還隱約能感覺到。
但我罵父親,其實是因為心裡有個永遠得不到的期待:
「你辛苦了,很抱歉讓你那麼累……」
那一句話,他永遠說不出來了。病魔讓他根本不是原來的自己。
多年後,我再次與母親談起那段日子,我終於釋懷了。因為在當時,即便不理性,那個決定也是一種「不得不」。這是父親的命運軌道,我們只能陪他走完。
我們走過了,也放下了。若父親的腦子在那時還清楚,他應該會願意對我說那句我盼了一生的話。只是腦瘤切除了他大部分的能力——哪怕他想,大概也做不到。而母親在驚恐混亂中,自然也希望他能活久一點、甚至恢復如常。我不可能因為金錢,就拒絕母親的心願。
父親的生死,啟動了我生命中的另一道覺醒。我看見當時那個一團亂的自己──事業不順、感情陷入冰點。當時的那個人,在知道我父親病重後,不但沒有支持,還只是叫我要「記得分攤醫療費」。在父親過世前的三年,我終於決定結束那段關係。因為我看見在她心裡,我只是一份「生活需求」,不是愛。
父親的離開,讓我重新回到自己身上。我開始清理累積多年的負擔,學著過上屬於自己的人生。母親也慢慢走出陰霾,過著忙碌而充實的日子。弟弟妹妹成家立業,而我,也終於放下了從少年時期就肩扛的家計重擔。
就這樣,我迎來了後來屬於我與我自己的家的豐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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