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適合天真者的國度:韓麗珠《半蝕》

Jying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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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將永存於每個創傷者的記憶,我們只能用活著來證明它還沒贏。

「誠實是資本主義時代裡,一個人僅餘的尖角,然而這尖角其實並不尖削,而且非常脆弱。或許這世上並沒有真正適合寫作的地方,正如沒有一個真正適合天真者生存的國度,而活著就是在各種不可能之中,奮力掙扎,直至萎謝。」

讀完韓麗珠的《黑日》之後,我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讀完《半蝕》,因為是太過痛苦的閱讀經驗,當時的記憶把我拉回那些畫面、那些聲音、那些事件,至今想到依然會疼痛。幾年過去了呢?活下來的人、留下來的人,都變成什麼樣子了?是否依然不願意沉默?是否依然誠實?我們內心,是否都還是不願意被馴服。


這幾年,我換環境來到一個相對接近正常人的地方。不充滿藝術家、哲思、思辨與憤怒的地方,在這裡為了活下去,必須讓自己表演乖順,只有躲回文字裡時才可以尖銳直言。在這裡,個體經歷的苦難,是他人的談資與奇觀。誠實而痛苦地活著沒有存在空間。那些年,這裡的人想必一樣沉默地度過日常,浸泡在別開眼的抽離中,對他人的尖叫充耳不聞。我猜想,有多少人跟我一樣被因為氤氳的憂鬱而潮濕,卻只是馴服的表演。


誠實,在很多時候,其實只是不願意別開眼。
不願意輕慢疼痛,不願意臣服暴力,不願意乖順沉默。


「生活就是一個,字詞不斷流失原有意義的過程。」

那時候,國家、母親、祖國、暴民、正義、自由,監獄緊盯著所有奉公守法的人,即便法是一個可以被隨意詮釋與修訂的法。

字詞暴力地被轉化詮釋,行動輕鬆地被抹煞意義,城市變成集體監獄,存在及監獄。權力定義語言、語言形塑思想、思想決定價值、價值判定生命,判定必須戴上模糊的鏡片過生活。

於是瘟疫不只是在飛沫與空氣中傳播,瘟疫也透過語言的縫隙與思想的萎靡感染。瘟疫讓我們都失去抵抗力,於是我們再帶上口罩與耳機,終於成為猴子,戲耍於資本主義。


「創傷者卻曾經毫無先兆地墜落生活裡的懸崖,那雙看過許多殘忍的眼睛,無法忽視因為偽裝而暴露出來的隔閡和空隙,身上也會散發一種因為過於誠實而出現的異常氣味。」

因為見過地獄,所以才願意往地獄走去。

對他人來說茶餘飯後的評論,對我來說卻是貨真價實的拒馬盾牌與警棍,身體不會忘記,身體沒辦法忘記,就像我也忘不了那些熱誠真摯的眼睛,那不顧一切的縱身一躍、那些瘋狂暴力的眼神。而如何可以讓一個已經受傷的人更加痛不欲生?就是否定他的痛苦。

我們辨識創傷的同類。從生活跌落、沒有被接住的破碎,彷彿身上有看不見的開放式傷口,散發只有彼此能夠認出的氣味。 我們反常理地往他人的地獄走去,因為那是一個熟稔的空間,那是一個我們知道孤獨等待被肯認的荒蕪之地。


「所有的輪迴,都在此生。」

所有的痛苦、創傷、暴力,都在時間復返。

如韓麗珠描述,人之所以可以確立自己存在,往往是仰賴記憶,這麼虛幻的記憶,卻成為生命的核心。我們在記憶理輪迴,不斷地重新站起,像水一樣聚集與沖散,像水一樣出生與滅頂,像水一樣蒸發並凝結,讓潮濕島上所有的房子流淚哭泣。

所有被暴力經過的人,或許都無法再重返正常。正常在心中碎裂刺傷每個人,有時候甚至連哀悼的力氣都難以自容。我們不可免地將碎片也留在他人心中,於是無法拼湊出完整畫面。只能夠拖著殘破,揮著空拳,努力撐著不倒地。

國家暴力、社會暴力、個人暴力,暴力有著密密麻麻卻同時模糊不清的面孔,暴力有時候失去具體,暴力將永存於每個創傷者的記憶,我們只能用活著來證明它還沒贏。

你無法再變回同樣的人了。同樣的你也知道再也無法假裝自己是正常人。

那個刻意完美而天真的空間,沒有你的立足之地。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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