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丫海難13年・專訪3|遺屬徐志盛:「唔會諗放唔放棄,呢個對我嚟講唔係選項」
2015 年 2 月 ,一眾遇難者家屬擠在立法會一間會面室見記者,回應「海泰號」和「南丫四號」兩名船長的誤殺案判決。家屬代表、痛失兒子的古太說尊重裁決,認為對兩名船長和家人都是很大打擊。坐在旁邊的 Ryan 無法認同,忍不住打斷她:「香港有死刑嘅話,我都會覺得仍然唔夠。」
這場香港 50 年來最嚴重海難,令他與哥哥及 10 歲侄女天人永隔。13 年過去,心結仍未解開,時間絲毫沒沖淡傷痛,Ryan 形容:「係冇辦法平息嘅憤怒,甚至乎係隨住時日而增加。」
問他想為哥哥、侄女爭取甚麼,他反問:「係想問我冠冕堂皇嘅講法,定係心底嗰句?」
他沉默片刻,回答說:「聖經有句說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呢句就係心嗰句。」
對家人的愛與責任,支撐著他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受訪、撰寫聯署信,誓要為至親追尋真相、討回公道。憤怒與堅毅背後,是無數個徹夜難眠的晚上。事發後,Ryan 有兩年時間不靠酒精難以入睡、在年邁父母面前不敢示弱、臉上也難再見到昔日的笑容。
「呢件事如果冇發生的話,我成個精神面貌一定會唔一樣。」
一場海難,令他痛失家人,也失去了一部分自己。痛苦回憶
Ryan 徐志盛長期在內地工作,這天剛巧回港處理事務,晚上難得抽出一個空檔接受訪問。訪問開始前,他一邊咬著便利店的三文治充飢,一邊說:「如果有得揀,我真係唔想返香港,太辛苦喇。」
13 年前的晚上,Ryan 在上海工作時接到母親來電,得知哥哥一家遇上海難。還未上機,已收到哥哥過身的噩耗。「我竟然流唔出眼淚,因為當刻我要諗嘅係,死喇,我唔喺我阿爸阿媽身邊,佢兩個點算?」
當年父親 80 大壽,卻一併失去長子和孫女,Ryan 只想趕快回港陪伴父母,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他回港後忙於照顧家人、奔波喪事,直到家人出殯的早上,他站在靈堂的一個房間,無人在旁才首次灑淚。
自此他每次踏足香港,都勾起痛苦的回憶。
「所有嘢一鋪過係咁樣湧晒你面前,好痛苦,好痛苦。」
2012 年 10 月 1 日,Ryan 的哥哥徐志偉帶著太太、當天 10 歲生日的長女、6 歲幼子,一家四口參觀港燈南丫島發電廠、吃過晚飯後,登上南丫四號前往維港觀賞煙花。豈料遇上海難,來不及穿救生衣,船身已迅速垂直插入海床,徐志偉當天溺斃,女兒昏迷 5 天後不治。
Ryan 奔波醫院照顧家人的身影,很早出現在傳媒的鏡頭前,當時他已激動促請政府徹查,「要幫阿哥討回公道」。
追討之路
多年來,Ryan 與一眾家屬共同進退,接受傳媒訪問、出席記者會,誓要政府查明海難真相。他擅長將家屬的訴求梳理成文字,歷年來草擬過多封聯署信,抬頭的官員轉了幾輪,家屬還是追尋不到真相和他們所求的懲處。
起初,家屬寄望於當年運輸及房屋局的內部調查。政府於事發後成立的獨立調查委員會,揭示海事處人員疏忽職守,由批圖到驗船連環出錯;但礙於委員會的權限,當局不能根據報告內容追究法律責任。
時任運房局局長張炳良其後下令進行內部調查, 於 2014 公布指有 17 名海事處人員涉行為失當;但礙於私隱及刑事調查仍在進行,430 頁的調查報告僅公開 30 頁摘要,涉事人名、職級,全部被刪去。
家屬於是寄託警方刑事調查。警方在事發後近 8 年間,定期與家屬溝通,交代調查進度,更透露曾遠赴西班牙蒐證。最終,共 4 人被落案檢控,包括涉事兩船船長和兩名海事處人員,但家屬認為控罪內容,並非調查報告的核心,沉船責任仍未釐清。
至 2020 年,律政司表明不會再有刑事檢控,死因庭決定毋須召開死因研訊。
一等再等,期望一一落空。
Ryan 說:「唔到你唔灰」,眼見許多主事官員仕途無阻,有的已退休「咬長糧」,「如果呢班公職人員,咁樣都冇後果嘅時候,而我仲係納緊稅,咁其實我係納稅害死我屋企人⋯⋯你明唔明白我嘅痛苦?」
事發至今 13 年,他說從沒聽過任何一名官員真誠道歉。時任海事處處長廖漢波在家屬多番促請下,在海難後 8 個月鞠躬道歉,Ryan 批評他只是確保沒有法律責任、並且在壓力下才道歉,「只係冠冕堂皇、官腔,佢唔係真心嘅」。
一絲希望
家屬一再爭取、屢敗屢戰,終在 2023 年上訴得直,成功爭取展開死因研訊,於今年 5 月召開。40 多天的研訊,Ryan 因在內地工作無法出席,但仍每天截下媒體報道,就如他多年來一直保存海難的所有剪報。
雖然尚未有裁決,但 Ryan 說,過程令他更肯定「南丫四號」由繪圖、建造至檢驗,幾乎每一環都出錯,「呢架船注定會沉,唯一差別係,死嘅係我屋企人,定其他人嘅屋企人」。
Ryan 越說越激動:「每一個掂過呢架船嘅人,全部都擁有高學歷同專業資格,你哋係咁做嘢嘅咩?」
他坦言,仍有一絲希望研訊可令律政司重啟刑事檢控,但不敢抱太大期望,亦不期望研訊可查清全部真相,但求能湊合更多碎片,可向在天上的家人交代。
「我唔知道有冇天堂或者地獄,但如果有一日,到我死咗,我可以見到佢哋嘅時候,就算可能最終我都係搵唔到真相,但起碼我可以無懼,企喺佢哋面前,因為我用咗一生嘅努力,去挖掘呢一個真相,我作為細佬、作為阿叔,我冇辜負到呢一段關係。」
生命重擔
Ryan 的哥哥比他年長 6 歲,他形容兩人性格南轅北轍,哥哥顧家、勤奮、溫柔、和善,他則頑皮、野蠻、倔強,「一個銀仔兩面,我當然係污糟嗰面,阿哥呢,就係乾淨嗰面⋯⋯將好嘅詞用喺佢身上就啱㗎喇」。
Ryan 追隨著哥哥的背影長大。哥哥喜歡畫畫,他也跟著畫畫。後來哥哥為養家放下畫筆,投身機械工程,還修讀了 3 個學位,率性自由的 Ryan 則繼續做「野孩子」,投身美術行業。
「有個咁嘅大佬你點會唔崇拜佢?佢又為你擋子彈,責任佢孭晒,我就可以肆無忌憚。」
哥哥離世,令 Ryan 由任性的孻仔,頓成家中的精神及經濟支柱,他必須變得堅強、穩重,不能再隨心所欲。親友常勸他要「硬淨啲」、「屋企靠你撐住」,久而久之,變成無形的壓力。
「我都有軟弱嘅時間㗎,不停講阿爸阿媽靠你,我都係個人,都要休息⋯⋯當你想舒服啲嘅時候,就會有人提醒你」。海難後兩年,他依賴酒精才能入睡,壓力使他開始脫髮。
「13 年嚟背負住一件咁樣嘅事,無論係對你嘅身體定精神,都是極大嘅負荷,如果呢件事冇發生過,我相信我嘅精神面貌都會不同。」
「有啲家屬可能從頭到尾冇出現過,可能唔喺公眾嘅視線,但我相信每一個人經歷過呢件事,啲畫面冇可能會消失,冇可能⋯⋯自己屋企人嚟。」
多年來,他都壓抑自己的情緒,不敢「大喜大悲」。上訴成功、宣布召開死因研訊那天,他只是淡然看著新聞報道,「連大喜都會好攰」;到庭旁聽那天,他在盛怒之中選擇提早離場,不想情緒爆發。
「因為你會知道你生命上有個重擔,唔可以再肆無忌憚⋯⋯以前可以不計後果,因為我仲有個阿哥,但阿哥唔喺度,唔可以再肆無忌憚,你所行嘅每一步都要諗清楚。」
一生承諾
憤恨推著 Ryan 前行,一路支撐他的則是對家人的愛。說到這一點,Ryan 繃緊的面容放鬆了少許,神情變得柔和:「有緣成為到一家人,咁就係一家人⋯⋯屋企人就係一世,為屋企人做嘅嘢,做就一世。」
除了自己一路堅持,Ryan 感恩有其他家屬一路同行,互補長短,亦感謝多年來仍有巿民關注事件。他憶起事發後某一晚在醫院門外,一個陌生巿民握著他的手,為侄女打氣,也記得資深主診醫生講解侄女情況時,忍不住落淚。這些他看得見、看不見的關心,都一路默默支持著家屬前行。
記者問他曾否氣餒、如何渡過低潮,Ryan 毫不猶疑地說:「無諗過呢樣嘢」,不論前方有甚麼障礙都不曾停下,頂多是調整腳步快慢。「嗰個係我自己大佬嚟㗎嘛,我自己侄女嚟㗎嘛,唔會有選項㗎。」
正如他在 2014 年以個人名義發表的公開信寫著:那怕要用我上我一生的時間,我也不會放手的。一條路不通,換一條、一條再一條,也會一直走下去,直到我走到生命的盡頭。
記者:Sharon T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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