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01女性主义批判:拒绝成为“合格主体”——为什么“去主体化”是当代女性主义的必要姿态

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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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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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上篇:女性主义所面对的三条恶龙


1,自我意识过剩?你没担当?


看到这样一段话,成了我整理这篇笔记的契机——

“很多年轻女性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自我意识过剩,却没有主体意识。反过来因为没有主体意识,她们无法真正确立自我意识,最终只能靠‘作为客体被认可’来寻找满足。”“真正的主体意识,是你为自己的一切选择负责,而不是一味怪别人、怪父母、怪社会。”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新自由主义叙事如何将结构性暴力个体化,“主体性”被简化为一种个人意志力。

中文语境内,现代女性主义的个人主义化倾向影响下,这样的言论在增多——表面上似乎在鼓励女性成为“独立自主”的个体,实则却再次将女性困境个体化,把所有结构性压迫转化为“你不够成熟,不够有主见”“你没担当”的指责。

把女性的“客体化”说成是一种个人选择,“因为‘没有主体意识’所以只能‘寻求作为客体被认可’,其实是一种倒果为因:女性“被客体化的过程”是一个深刻的、持续的过程,不只是心理机制或认知偏差,更是一整套社会结构的系统性暴力在运作。


年轻女性真的“自我意识过剩”吗?这是对女性身处镜像结构中的误解。她们的“自我”并非来源于自我认知,而是持续被他者目光构建:被观看、被评判、被规训。

女孩们不是因为“不负责”而缺乏主体性,而是在长期的性别规训中,被剥夺了成为主体的现实位置,没有被给予“可以负责”的主体空间。所谓“过剩”,只是她们被社会机制以“你不够好”为逻辑,照得太亮、挑得太细、压得太紧。

所以过剩的不是自我意识,过剩的是社会的凝视。


当她们将“你不够好”这种声音内化之后,就会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悄然自我压缩。从广告、文学、童话、影视,到婚恋观念、职场逻辑、亲密关系模式——女性从小就在这些场域中被训练成“如何成为被喜欢的人”“如何变得好看、有价值、值得被爱”。

每次想要表达之前,先在心里自我审查;每次失败后,第一反应是责备自己;渐渐学会在争取权利时压低音量;在亲密关系中把对方抬到更高的位置;到了职场与公共空间用“合理、得体”的方式表达情绪,因为一旦过头就会被贴上“不理智”“太敏感”“麻烦”的标签。于是她们变得温顺、有分寸、懂规矩、有责任感——但这些美德不是她们自由选择的个性,而是她们在不被允许作为主体存在的现实中,自我消解的结果。


这里存在的逻辑,不是她们主动选择成为客体,而是她们从未被当成过主体。所以,你不能把“她们被迫活成可被看见、被认可的样子”这件事,反过来归因于“她们不够自主”——因为本来就是要求她们“得活成可被看见、被认可的样子、不然你就不会被我们接受和认可”,这套社会灌输的价值体系、系统性的暴力逻辑、持续洗脑的外部世界——这个社会结构的问题。


所以,客体化不是“选择”,而是结构性暴力的结果。我认为这是探讨当代女性主义方向时必须要诚实面对的命题。



2,大女主逻辑:“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谁规定什么是“上”,什么是“下”?


上述微博其实让我联系到前几天在b站观看戴锦华老师“大女主复刻男权逻辑”视频时,印象深刻而记下的几条弹幕。

“你只有先强大才能平等”

“不然呢?要往上走只能按男人的逻辑”

“不争资源怎么活”

“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

尽管这些弹幕的确戳中了女性在实践女性主义时所遇到的现实困境;但其背后女性主义被男权世界合并收编后,被男权逻辑预设框架所绑架的生存正确论。一条条来看:

1“强大”已经是被父权定义的强大:赚钱、有权、能打、能压制别人、情绪稳定、不“矫情”。所以你不是在变得“强大”,你是在变得“像男人”——,或者说,像他们愿意接受的那种女人。

2“按男人逻辑往上走”,在短期内固然能够获取某些资源或安全感,但长期的结果是:证明了男权规则有效、合理、不可取代,在本质上延长了父权的寿命。

3争取资源是必要的,但争取资源不代表接受男权逻辑的所有配套制度,前提是不能默认“谁有权说什么才有用”“谁的规则才是正当的”,生存不能忘质疑。

4什么叫“向下”?什么叫“堕落”?谁规定的“上”才是好?如果说,被照顾、被感受、被慢下来、被看见,是“向下”,不拼命、不内卷、不制造权力差,是“堕落”,那所谓向下并不是“向下”,而是重新定义人类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照搬一套不论男女都饱受折磨的父权成功剧本。



3,“避免宏大叙事,关注个人命运”?二极管思维如何绑架所有人


有人会认为指出社会背后“结构性问题”是在忽略个体处境。

这就是我在这篇笔记想要屠的三条龙——正像“避免宏大叙事,关注个人命运”这种叙述的提出和流行所展现的那样,这是一种父权逻辑的手法:制造“讲宏观=不顾个人”的假对立。


先不谈“叙事”“命运”的说法本身有没有巧妙规避性别结构存在的巨大不平等(谁的叙事?谁的命运?),

但是,如果将“突出结构性问题”和“忽视个体具体困境”粗暴划等号,暗示我们只能二选一,仍然是一个典型的二元思维的陷阱。

事实上,没有结构分析的“个人命运”就是无法命名的痛苦,而没有个体经验的“宏大叙事”就是抽象的空谈。我们不是要选择哪一个,而是要重新连接两者——让她们的痛苦,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


我危惧的在于,一旦女性主义/女性主义者“个体化、内在化”,并且“吸收男权逻辑”,然后“清晰划分结构和个人的界限”,

这三头恶龙将合力把未来女性主义的路给堵死。

我们一旦陷入“个体神话“,而又在过程中无意识吸纳了”男权语法“,再加上“个人与结构之间的断裂认知”,那么它将被困于自身设下的陷阱中——看似清晰、理性、去极端,实则失去了对压迫系统进行斗争的根基与武器。 



下篇:拒绝“你不够好”叙事——“去主体化”:为弱女而存在的女性主义


4,主体化的起源与陷阱:波伏娃的遗产

接上篇。说年轻女性缺乏主体意识,其实是对“主体”这个概念本身缺乏反思。

在结构性痛苦之中,女性之所以承受重负不是因为不为自己负责,而是因为整个社会都在逼迫她以“主体”的姿态去承担本不属于她的压迫。

父权制社会中,所谓“主体”从来不是自由者,用福柯的话说就是“被结构召唤出来、用来自我规训的角色”——女性并非不想成为主体,而是她早已被构建为“必须负责”的主体,却永远无法真正掌握权力。


什么是“主体”?在日常语言中,“主体”常常意味着一个清醒、能动、负责、能做决定的人——“你要做自己人生的主体”、“你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听起来很正能量,但在女性主义批判理论中,我们必须进一步追问:

这个“主体”的标准是谁定的?

不是每个人一出生就被允许成为“能做选择的人”。一个典型例子是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它假设每个人都站在相同起跑线,有条件通向“自我实现”——但对许多边缘者而言,连安全感、归属感都未曾被承认,又谈何“实现自我”?这也是交叉性理论为我们指出的关键问题:不存在一个普遍适用、与特权无关的“人类主体”划线标准。

“主体”从来不是一个中立词,它是一种社会赋予的、被规范的角色身份。


“主体性”是波伏娃留给女性主义的重要遗产,她是现代女性主义中最早将此概念系统性引入理论框架的思想家之一。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造成的”,波伏娃通过这句经典命题,主张女性被规训为“他者”,正因如此,她们更应通过意识与行动去争取主体化,成为能为自己发声和抉择的存在。

然而我作为“去主体化”支持者,与波伏娃的分歧正是在这里:问题不在于女性是否能够成为主体,而是说“主体”这个概念本身是否具有政治合法性——主体性已被道德化、商品化、男性化,“主体”也陷入了父权与新自由意志的共谋。因为正是这种“为自己负责”的主体话语,把所有结构性压迫巧妙转嫁给了个体。



成为“主体”意味着什么?我们以为我们是自由的个体,可以为自己的行为与选择负责,但其实我们是在一种社会结构中被“召唤”起来说话、行动、负责的,比如:

当你选择不婚,别人说“别到老了后悔”;当你选择上班,别人说“人还是要有家庭”;当你选择反抗,别人说“可以,但别太激进”;当你提出问题,别人说“最好有理有据,无可指摘”。

你作为“主体”说话的时候,已经是被结构安排好了脚本。这不是自由人的位置,而是在权力结构中被规定该说什么、该怎么做的存在。这也正是福柯所揭示的“主体的生产”机制主体并不是权力之外的个体选择,而是在规训与话语结构中被构造出来、被安排出场的存在形式。


5,为什么我们需要“去主体化”

这正是“去主体化”必须被提出的原因。“去主体化”并不是放弃行动、逃避责任、否定自我,而是拒绝这套看似自由、实则加倍压迫的假意志论逻辑。

“去主体化”作为一种具体的政治立场,拒绝被父权制、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定义的“好主体”标准所定义,这些标准比如:要自立但不能太有主见;要反抗但不能不讲道理;要有观点但不能让人不舒服;要坚强但不能失去温柔;要独立但不能惹事。

“去主体化”就是不再争做“合格的说话者”,不再把失败归咎于自己,不再迎合“负责任的个体”这个幻觉。

它不是让我们沉默,而是拒绝被安排出场。


当代女性主义之所以需要“去主体化”,是因为主体性的标准早已是男性化的:自由等于征服,选择等于控制,成功等于获得认可。女性要“成为主体”,就必须模仿这一整套逻辑。

正如巴老师曾指出主体并非逃离规训的象征,而是规范本身的运作形式。因此,政治性的抵抗并不在于成为“更好的主体”,而是在于干扰这种主体规范所设定的合法性边界。

“女性/女权主义者”这个身份,也正在被转化为一种“好主体”的模板:温和、有理性、有贡献、讲逻辑、可被聆听;不“疯”,不“怨”,不“情绪化”,才配说自己是“女权”?而我们要拒绝的,正是这个“让你可以说话”的模板本身。

当代女性主义之所以需要“去主体化”,是因为我们已经走到了这样一个阶段:女性被允许“成功”,但她必须独自承担一切失败;她可以创业,可以独居,可以不要孩子;但她不能痛苦,不能喊累,不能指责体制。一旦她说“我撑不住了”,社会立刻会回一句:“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所以,“去主体化”不是让我们逃避选择、否认责任,而是重新提出问题:为什么所有的失败都要她一个人承担?当自由只能在结构设定好的剧本里运作,自由存在吗?为什么你说“你可以”,却不给她实际的条件和空间?“去主体化”是一场对假自由的拒绝,是对“你为一切负责”的命令说“不”,敢于不合格、不被喜欢、不被纳入。



6,“去主体化”:为“敢弱”而存在的女性主义

“慕强”倾向不只在女性主义内部反复上演,我在女同群体中也清晰地看到,所有人都痛恨自己也痛恨她人的脆弱。脆弱被视为无能,情绪被视为失控,受伤被视为不自爱——于是我们都学会了强大、独立、成熟。但正是“强者模板”,才让我们不断否定自己,也否定彼此。我们以为在追求自由,实际上是在相互规训,用男权社会递给我们的标准互相审查。


说到底“慕强”从来不是简单的情感取向,而是一种结构性驯化的结果。

在当下的语境中,许多女性对于“变强”“不输男人”“自信独立”的追求,其实悄悄承袭了一个默认的前提:男性才是第一性,男性是评判标准。

“我们也可以活得不输男人”,听上去像是在反抗,实则是在承认男性是参照系,承认那套让他们也痛苦的父权成功模板值得效仿。

而一旦默许了这个逻辑,哪怕披着女性主义的旗帜,也不过是在男权剧场里扮演一个精致的版本。

女性主义不是“赢得像个男人”,也不是“装得像个女神”——它本该允许我们失败、流泪、失控、崩溃,本该撕碎“第一性”的权力秩序,而不是申请加入它。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慕强很简单,而爱脆弱很难——慕强只是迎合社会标准,“敢弱”需要真正拒绝标准的勇气。


7,摆脱不了的“你不够好”诅咒:自洽可以是一个过程,但不能是一个驯服的终点——出口就在于去主体化

从小时候开始,几乎身边所有的信息都在和我传达着一个message: 你不够好。

我信了,每次发言都小心翼翼,失败了反思自己不够努力,努力变得更稳定、更理智、更能说得通,证明自己“达标”。“够好”变成了活下去的许可证。但真的内化了这种声音后,却发现自己永远都不够好——我活下来了,却像每天都只是露出个鼻子在水面上喘气,呼吸艰难。

现在的我:如果这是你们设下的游戏规则,那我退出。

我永远都不要“好”。


不过我想问题在于,不能永远只靠愤怒活着。

我们终究还是会想要安顿自己、拼好自己、和自己讲和。

对很多女性主义者来说,自洽——试图在痛苦之后,重新成为自己的努力——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我们可以经历情绪的整合、认知的稳定,去缓解痛苦、修复裂缝,

但这不意味着我们要用“自洽”来抹平一切结构性伤痕,更不意味着我们要“变得乖”“变得懂事”,来适应这个原本就不接纳我们的世界。


如果“自洽”最后变成了让我们沉默、不抱怨、不反抗、扮演“理性可爱女权”的路径,那它其实就是另一种“好”的幻觉。


而“去主体化”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它给了我们一种出口:
我们可以不完美,不合格,不稳定,不自洽。
但我们仍然有权拒绝那整套“你要成熟”“你要负责”“你要变得更好”的驯化剧本。


自洽可以是一个过程,但不能是一个驯化的终点。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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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七for feminism,queer,and sapphic lives queer-aligned,anti-essentialist,intersectional NONE OF US IS FREE UNTIL ALL OF US IS FREE; 只要屠龙之士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