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 第一天:消失练习
有一阵子,我常常想消失。不是那种离家出走的消失,而是从自己身上脱离出来,像是从一层太紧的皮肤里钻出来,脱掉那个一直在应对、在回应、在维持运转的自己。每天下班的路上,我都能看到那种陌生的感觉在扩散,街灯太亮,车灯太快,连风都显得急躁。我走在人行道边缘,听见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县城念书时的夜晚,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生活”这个词有多重。那时候只觉得夜很长,可以把自己摊开,风从肩头吹过,就能睡得着。现在不行了,风一吹来,我反而会紧。肩膀、下巴、甚至连呼吸都在往里缩。
有天夜里,我回到家,妻子和孩子都睡了。客厅里只剩下冰箱轻微的嗡鸣声。我坐在沙发上,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对面的那面墙。那面墙有一道裂缝,从插座边缘延伸到天花板,像是有人拿刀划过。我想起最近工作上被催的报告、同事间的暗流、群里一成不变的寒暄,还有那些「麻烦帮我看一下」「抱歉又要你辛苦」的语气。那些语气不是恶意,但它们像一只只柔软的手,轻轻拍在我的肩上,拍得我喘不过气。那一刻我忽然想,如果能把这一切剪掉,像在影片里按下“静音”,那该多好。
我起身关掉灯,整间屋子陷入黑暗。只剩窗外的霓虹在墙上留下一条斜斜的红。那光慢慢滑动,像有人在屋里走动。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时候我知道——我不是想逃离世界,我只是想暂时不当“我”。
我走到阳台,外面风很重,雨点打在护栏上,噼噼啪啪。我靠着栏杆,看楼下那条马路。深夜的路像一条长长的磁带,有几辆出租车滑过去,又被黑暗吞掉。我想起一个词:脱轨。有人说脱轨是堕落,可对我来说,脱轨也许只是暂时停靠在某个不需要伪装的角落。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自己二十岁那年的夏天。那时我刚离开家,一个人去别的城市打暑期工。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远离熟悉的语言和味道。晚上下班后,我常去一间很破的小面馆,老板娘总在电视机前打瞌睡,电视里永远在放老港片。那种色调、那种声音,像是另一个世界。我想,也许我从那时候就被那种“慢”的节奏俘虏了。那种节奏里,人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表现,只要存在就行。
我怀念那种“只要存在就行”的感觉。现在的我好像被无数规则、会议、信息流打包成一个被格式化的个体。我甚至开始怀疑,究竟是我在生活,还是生活在使用我。每天醒来,手机已经在响,群消息、系统提示、会议提醒、代办事项。每一个都像一个钩子,把我往外拽。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点浮肿,头发乱着,胡子没刮干净。那张脸好像在问我:你是谁?你还在里面吗?
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凌晨两点走去便利店,只为买一瓶矿泉水。或者在地铁终点站多坐一站,然后原路折返。那种多出来的一点距离,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掌握着一点自由。那种自由很短,像烟头燃到最后一点红,稍微一碰就灭。但我喜欢那一瞬间。
有次在地铁上,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孩靠在车门边睡着。她的耳机里漏出一点声音,是王菲的《约定》。那首歌我太熟了,几乎能对上每个呼吸。那一刻,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悲伤。不是为她,也不是为过去,而是为自己还在这里——在这列车上、这城市里、这个被不断更新的世界中继续伪装着存在。我闭上眼,听那首歌越来越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从这车厢里消失就好了。不是死,是淡出镜头。
回到家,我照例打开电脑。屏幕的亮光刺得我眼睛发疼。我突然想起一个旧同学的照片,他现在在云南开了一间小旅馆,整天晒阳光、煮咖啡、养狗。他看起来平静极了。那种平静不是幸福,而是一种“被世界遗忘”的自由。我羡慕他。我甚至想象过,如果有一天我也能那样——在某个小镇,没人认识我,不用解释自己是谁,也不用证明自己还在努力。那样的生活,也许就是真实的。
我开始想象一个没有“角色”的自己。不是丈夫,不是父亲,不是员工,不是儿子。只是一个单纯存在的“人”。我甚至不知道那种存在该怎么活——可能只是每天醒来,晒晒太阳,写点字,发呆,等天黑。没有目标,也没有意义。可我觉得那样挺好。意义这个词,有时候太沉重了,它像一块石头,越背越重。
夜越来越深,城市的声音渐渐退去,只剩下雨。雨落在窗台上,像有人在低声说话。我听着听着,竟然有种安静的喜悦。那是久违的空白。没有任务、没有焦虑、没有回应。那一刻我才明白,所谓“脱离”,不是离开谁,也不是逃向哪里,而是暂时不被任何人召唤。
我坐在黑暗里,什么都不想。
灯从远处闪了一下,又灭了。
我听见楼下传来一辆摩托的声音,像风从城市的喉咙里穿过。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山里的夜晚,那种干净的黑。那时候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很大,大得能听见整个世界都在呼吸。我常常一个人躺在屋外的竹床上,看星星,看得眼睛发酸。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焦虑”,也不知道什么叫“未来”,我只觉得天很高,世界很远,而我可以很小。那种小,不是自卑,而是一种安全。
现在的我太大了,大到哪怕想藏起来,也找不到缝。每个账户、每个系统、每个号码都把我框在一个形状里。工作表格里的数字、银行App里的余额、健康手环的步数、社交软件的状态,像一面面镜子,反射出我以为的“存在”。我被这些镜子照得越来越亮,却越来越模糊。
凌晨三点,我又打开窗。雨停了,街道被洗得干净。远处有人在走路,脚步声断断续续。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铁锈味,混着植物的香。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可以闻到自己身体里那些沉睡很久的部分在苏醒。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灵魂重新接上了躯体。我忽然笑了。也许这就是“消失练习”的意义——不是要消灭谁,而是让多出来的那些喧嚣、期待、表演,暂时退场。
我在心里默默说:再等等,再等等,再安静一点。
我知道明天还会继续、群消息还会响、会议还会照开,但至少今晚,这个“我”已经脱离了。
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城市在睡,我在它的边缘,轻轻地,练习着不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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