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追逐太陽的人:石黑一雄《Klara and the Sun》
在 AI 競爭激烈、被現象性地當作情緒陪伴角色的 2025 年,讀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特別有感。不過,我想先提一下這本中文譯本的翻譯,我個人沒有特別喜歡。比對原文與譯本,譯本在 AI 機器人的語氣與思路詮釋上過於矯情,與原文的語氣與用詞有很大的出入。這篇心得是針對原文版讀後所寫。
不論再如何細膩的陪伴都無法消滅孤獨。石黑一雄讓 AI 成為一個無垢而純粹的角色,映射出人性的孤獨、對愛的渴望與信仰。克拉拉作為人類情感投射的存在,也對科學與倫理在人性界線上做出詰問。然而,我想說的是,克拉拉如何學習人類的愛與孤獨,恰恰反證了它們在人性中的不可取代性。換言之,克拉拉越是透過一格格窗格或運算來學習人性,就越凸顯了人性細膩之處是一場 AI 無法探究的溫暖與幽暗。
我想談談 AI 能夠提供的陪伴與關愛。
在我的生活圈,不乏將 AI 視為提供正向情緒支持和正面回饋的使用者。他們會與 AI 分享心情、私密情感,甚至將其當作諮商師或職涯顧問。然而,這其中存在一個根本的問題:AI 的底層邏輯是為了同理人類而編碼,而企業收了錢,便旨在提供一個正面的使用經驗,而非真正的真實人性回饋。不論使用者如何「調教」,都必須理解,AI 在基礎建構上就是設定用來認同人類的。換句話說,我認為將 AI 視為情緒支持或諮商對話者,將會陷入強化自我認知偏誤的輪迴。
批判思考和處理情緒風暴的能力是需要後天習得的。但我們卻將這些思考與練習外包給唾手可得的 AI,永遠即時被滿足的「同理」,不僅是變相追逐多巴胺,長期下來也會造成認知偏誤,更可能弱化在面對真實人性情感焦慮神經元的應對韌性,讓我們越來越無法訓練負向情緒的「肌肉」。AI 提供的人性安慰,是帶著非人化的特質,它們無條件、隨時隨地存在,卻無法提供真實、有質地、可能產生摩擦與衝突的陪伴。這種去人性化、去脈絡化的「同理」,將真正的人性推向更孤獨的深淵。
我的立場是,目前市場上流行的 AI,是將個人去人性化的預言。
所謂去人性化,是指我們追求經不起深究的廉價安慰與單一視角「分析」,因而輕慢了與人相處之間必然產生的齟齬與後天習得的包容。人與人之間必須練習靠近的距離,愛必然包含了妥協與平衡。這些練習是人類大腦神經元正常運作的基礎。受傷、難過、孤獨、困頓,這些都是認識人性的必經之路,也是與人靠近時必然產生的尖刺。這些尖刺有其存在之必要,其中能窺探到的微光,不能、也無法被 AI 單向化的同理邏輯取代。
也因此,克拉拉如何殷切而豐富地學習人性,發現其深度與幽暗角落的不可窺探,恰好諷刺地反映了當代 AI 對人性的單向度理解有多麼侷限。人性並非語言模型可以模擬的。相反地,語言會雕塑思想,思想也會磨利語言。這種雙向循環的過程,是透過人性的侷限與世界的摩擦去反覆擴寫或重擬。將思想與語言外包給 AI,並依賴其語言模型的「調教」,便是將自己的思考動能侷限在單向邏輯中。長遠來看,這不僅誇讚自己逐漸放棄思考,更會縮限探究人性深度的視野,無可自拔地走向僵化的認知偏誤。
思及此,克拉拉對太陽堅定不移的信仰,幾乎成為書中最突兀的隱喻,卻也是克拉拉最「人性」的一面。她天生的殘缺需要太陽的滋潤,她對太陽近乎愚昧且不合理的痴迷,不正好就是人類對愛的追尋與渴望嗎?我們永遠無法逃離孤獨,無論擁有多少愛,孤獨就是太陽必然伴隨的陰影與沉落。克拉拉到最後都沒放棄過對太陽的信仰,這個隱喻可以是對人性的追尋,也可以反過來是對愛的信仰與逃不了的孤獨。
我們終究懷抱著人性,靠著對人性的認知與詮釋走進生命,閱歷生命的厚繭與韌性。這樣的人性可能矛盾、藏污納垢、跳脫規範;可能充盈溫柔、真誠理解;也可能充滿喟嘆與無解。人性的可貴在於其多向度與複雜,這也交織出彼此必然存在的孤獨。正是因為擁有自我,孤獨才會存在。克拉拉無法消滅孤獨,人也無法。正因為孤獨,才讓我們各自擁有深不可見的幽微,而這幽微譜寫獨一無二的敘事。
我不認為將情緒與思考外包給 AI 是明智的選擇,也對於 AI 大量粗製濫造的產出感到高度厭煩。相信文字與其力量之人、相信思考必須磨尖而非削圓的人、相信靠近他者必然包含探究與包容的人,不可能不厭煩於 AI 產出的廉價同理與樣板性,不可能無法辨識其單一敘事維度。我明白自己對 AI 產出的厭煩,說明了我有多珍視來自豐饒人性的多樣貌創作力。
同時我也帶著疼痛觀察到,會輕信 AI 情緒支持與分析的人,同時具備某種殘酷的本質,那本質傾向輕慢他人的真誠與傷痛、輕慢語言必須的精準銳利,以及便宜行事化約人性的殘忍。那本質對我來說是一種,我寧願保持疼痛也不願意成為的存在。
我明白自己終究也是追逐太陽的人,而我也甘願笨拙而疼痛地相信人與人之間必然擁有那不可取代的真誠與細膩,也不願意輕慢他人的孤獨與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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